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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(第1 / 2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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醒过来,已经是黑夜。在昏暗的灯光下,李大夫、小顺子、老秦……除“多事先生”,全围在我身边。

“好了,好了,”小顺子说,“这就没事了。妈妈的!

真吓人……”

“要坚强地活下去!”老秦握着我的手,“他们就是要你自己垮掉。共产党人的哲学就是斗争的哲学。坚强地活下去,并且要永远记住这一天……”

我没有眼泪。所有的痛苦都被这个痛苦压倒了。我把被子蒙住头,强压住从胸中往上涌的悲号。母亲死了,那一个充满着母爱的光辉和家庭温暖的世界消失了。从此,只有我一个人踯躅在这样一个混乱而又荒凉的人间。这种想象,这种孤独感,激起了保卫自己的本能;这种本能,又加强了以自我为中心的心理。

“没有……妈妈的!肚子饿了,吃饭要紧……”

她和一个女战士把一盆玉米饼和一盆菜汤端进来。刘俊跟在她们后面。

“晤,信都看了吗?小顺子,把信都发了吧?家里都叫你们好好改造,是吧?石在,你的信呢?……”

我疑惑地瞧着小顺子。小顺子无奈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纸。

“晤‘咋?没有给.来,我给他念。”

阳光酷烈,暑气蒸人。我们这些“犯人”干活的时候,除李大夫和“多事先生”外,都脱光了上衣。我看着我隆起的胸肌、突出的双头肌,象扇子面一样的阔背肌和胸肌下一块块对称的腹肌,全被灼热的阳光晒得油黑锃亮,不禁有一种男子汉的自豪感。我想,以后,我可以躲开这纷扰的世事去务农,凭我多年坚持体育运动锻炼出来的这副健壮的身体,足可以把妈妈养老送终。所以,我干活很认真,在挖渠、挑沟、修埂、平田中,不断向本地人出身的“刑事犯”和小陈请教农业生产知识。不几天,我的农活干得就很出色了。

我们干活的时候,女战士们就抱着枪在树荫下乘凉。她们就取得这点特权,有别于在大田里辛辛苦苦地和我们一样干活的其他男女战士。这些穿着军装的女农工们,不改她们在农村自小养成的习惯,她们多数人拿着针线和鞋底,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。在她们纳鞋底和搓麻绳的时候,七九步枪也成了她们的纺绩工具。这副情景,要让一个有闲情逸致的旅游者发现,肯定会当作世界奇闻报导出去。当然,我们是不会从这种荒唐可笑的画面中得到乐趣的。我们明白:在她们这松散的一伙背后,有刘连长说的强大的无产阶级**的铁拳。宋征领教过后,已经死于非命。这是开不得玩笑的。

那么,“连首长”这些人怎么会放心我们“犯人”同她以及这些家属(派来看押我们的女战士,除她之外都是连队头面人物的家属,全属照顾性质)接近呢?后来我才理解这些人的心理: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当作人,就和古罗马贵妇人洗澡时不避她们的男奴隶一样。他们连想都没有想到这些妇女会对我们有什么好感,或是我们敢于对她们有什么非分之想。他们确实是以为已把我们打翻在地,永世不得翻身了。

在平整土地的时候,偶尔,我会因取土的需要站得离她们近一点。我听见,我,常是她们叽叽喳喳的话题。她们也是人,而且是女人,当然是用女人的眼光来看男人。她们赞赏我结实匀称的身躯和踏实的劳动态度,传说我是什么问题,猜测我家里还有什么人,是否结了婚,一个月挣多少钱;等等。这时,我会不由自主地瞥她一眼。我看到她从来不参加她们有关我的议论,只是在一旁拄着步枪,用兴奋的、专注的、研究的眼光盯着我,仿佛我是一只她正准备扑捉的猎物似的。

我也是人,而且是男人。这时,我那男性的敏感总会使我得到一点满足,还产生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:别看你们拿着枪,我的气势就足以压倒你们!

不知怎么,我觉得这种因为宋征的死已经在我心中破灭了的希望,从她那张轮廓美丽的嘴里说出来,特别不相称,也特别刺耳。我产生了一种自轻自贱、而实际上是被别人的歧视激起的反感,产生了一种想破坏点什么的恶劣情绪。”你知道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吗?”我眉毛一扬,故作玄虚地问她。

“嗯?”她天真地笑了,歪着头看我,“你说呢?”“你知道公安人员破案时领的狗吗?”

她疑惑地点点头。

“我们两个就是公安人员跟那条狗的关系。尽管坏人是狗抓到的,案子是狗破的,可是功劳要给公安人员记上。这是天经地义、合情合理的事。怎么能给狗记二等功呢?我再跟你说_遍:我们两个,你就是那公安人员,我就是那条狗!”

看到她颤抖起来,看到她气得胸臆急促地起伏,看到她用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……我高卷了!我到底发泄了点什么。我真想大吼一声:我要破坏掉一切美好的感情!

第六章

销魂的酷刑,极乐的苦痛!痛苦和快乐都是难以形容!——享利希·海涅《诗歌集》

香甜爽朗的晨风,穿过破玻璃轻柔地吹醒了我。我感到特别清醒。

这二夜,我睡得很沉。在入睡以前,我想,今夜一定会梦见母亲。但是,却没有。生与死既是一步之隔,又离得非常遥远,在梦中都无法再见到慈颜。妈妈是个家庭妇女,在锅灶中间度过了她的一生。她相信冥冥之中有另一个世界,相信托梦、还魂等等无稽之谈。有时,在灯下,她老人家带着那么神秘和虔诚的神情,对我说得活灵活现,仿佛灵魂在幽冥中更加自由,随着清风就能飞临人间。那么,是什么阻我正躺在铺板上苦思冥想,高音喇叭突然播出了一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高亢的乐曲,同时窗前的操场上也响起了哨声和口令声。我坐起来,想从玻璃缺口向外看个究竟,而一块用印着花猫的小手帕包的玉米饼却从被子上滚落下去。我看了看炕上睡着的九个人,经过一番考虑,真如她所说的。悄悄地吃”了。

等我吃完,再矽到缺口旁往外看,人群已经散了。只见玻璃缺口的边沿上,有一缕象是从肉上刮下来的鲜红的血迹。

老秦代我作了坚定的回答,然后领着呼口号:

“坦白从宽!”“抗拒从严!”“立功赎罪!”“顽抗到底,死路一条!”“向左转、开步走、一、二、一、……”今天还是修复农渠,全都在一起干活。女战士们好象也安静了一些,她们在树荫里叽叽喳喳的声音是低沉的、克制的。快到中午,一段渠辫修好了。她叫其他女战士把“犯人”带到另一段渠墀,留下我和“多事先生”在这里收尾工。等人走远后,她让我们也到树荫下来,嗫嚅地对我说:“我“我还不知道你还有妈。”

“啊!”我突然愤怒地喊叫起来,“难道我就没有妈吗?”这时,我只觉得头昏目眩,眼前一片金黄色的光,光

润的舒爽,同时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气。

“背都晒脱皮了,给你抹点香脂。”她踏着腿坐在我旁边的墀坡上,声音发颤地说。”以后干活穿上衣服,要注意身体呀。”

傍晚,我们听见远处尖厉的哨音,大队收工了。在苍茫的暮色中,几个女战士领着各自所带的人马,会合在连队前面一棵歪歪扭扭的沙枣树下。这时,安在语录塔上的高音喇叭,正在播送团场“毛泽东思想广播站”的“抓革命,促抗灾”专题节目:

在这场抗灾斗争中,表现最突出的有:武装连女战士乔安萍同志。当一名干部家属不幸被洪水卷走的时候,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共青团员——乔安萍同志,念着‘下定决心,不怕牺牲,排除万难,去争取胜利’的伟大教导,奋不顾身地冲到洪水前面,面不改色心不跳,以压倒一切的英雄气概救出了阶级姐妹的生命。对乔安萍同志创造的英雄业绩,团场革筹小组决定给予记二等功一次……”

几个女战士围着她雀跃欢呼,可她却用一种羞愧得痛苦的眼光偷偷地瞄我,象暮色中闪烁的星星。

第二天,天气仍然晴朗。天上的雨水好象全倾泻尽了,太阳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。水已在昨夜全部退去,除了洼处还有积水,大地已显出了她本来的地貌。那是一幅凄惨的景象。据我看,收成不但大部分无望,就是军垦战士——农工们的生活也马上要面临困难。可是,广播站的高音喇叭,还不断传来师部、团部的动员。在一派豪言壮语话面,无非向农工说的是,不要指望国家的支援,要“宁肯少活二十年,也要拿下大寨田”,并且竟象开玩笑一样,把这场自然灾害说成是“好事”农工们在出工前列队听完这样冷冰冰的鼓励,其垂头丧气的程度,不亚于我们这些囚犯。

看着他们穿着褴褛的、满是泥污的绿军服,对着高耸在一片破破烂烂的土房之上的水泥浇铸的语录塔,用低沉的、参差不齐的声音诵着语录“节约粮食问题、要十分抓紧。按人定量,忙时多吃,闲时少吃,忙时吃干,闲时半于半稀,杂以蕃薯、青菜、罗卜、瓜豆、芋头之类。此事一定要抓紧……”请示完毕,再举起主席像和语录牌,无精打彩地向大田蹀躞而行的时候,我也不由得黯然神伤了:来这里一个多月,我充分体会到农工们生活和劳动的艰苦。他们吃着粗粮,住着陋屋,看不到一点生活改善的希望。持久的物质匮乏和精神贫困,使他们逐渐丧失良知,丧失同情心,就把自己的激愤,盲目地发泄到莫名其妙的“革命行动”中去。所以我有时平心而论,倒也觉得他们对待所谓阶级敌人的暴行事出有因这一天,全部“犯人”在一起修复一条农渠,她没有机会和我单独说话。傍晚收工往回走,因为“多事先生”一向动作迟缓,出收工都拖在后面,而她又必须在最后押阵,所以他们两人脱离了这支小小的劳改队伍。走到半途,她指名叫我等一等,替“多事先生”扛铁锹。我只得退出队列,站在泥泞中等他们。

心里的血淌完了,心里的水分也被压榨千了,心就会变硬起来……

夜,静悄悄的。只有一只夏虫在窗外寂寞地吟叹。那幽幽的、断断续续的、时高时低的唧唧声,给我带来青草的气息,泥土的气息、生命的气息。是的,世界是美好的,生命是值得留恋的’活是要活下去的。但是,我那能品味、体验、享受美的心已经僵硬了,从此,美的世界在我心中折射开,深深地吸了口气,然后象被打伤的野兽似地,带着颤音长长地坤吟了一声而这时,从那焊着钢筋铁条的窗外,象是回声一样,也飘进来一声幽幽而沉痛的叹息……

第二天早上,虽然我一夜没有睡,仍然按时起了床。仍然是她和一名女战士端来玉米饼和菜汤。她没有看我,象影子般飘然而逝。我默默地吃完早饭,大家也都带着沉重的肃穆不声不响,连“多事先生”也没有“多事”。

一会儿,她在门外招呼了。我还是默默地扛上铁锹,跟大伙一齐排好队。老秦用赞赏的眼光鼓励着我。她站在队列前面,用忧郁的声调问李大夫:

“他……他还出工吗?”“出!”

我觉得全身的肌肉紧缩成一团,神经也顿时麻木了。

“‘石在同志’,哼!还‘同志’呢!看来写信的人也不咋的!‘现在,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沉痛的消息,你母亲……”,我一把把信夺过来。这是邻居赵老师的笔迹:

妈妈死了!妈妈死了!妈妈死了!妈妈死了呀!

“……你嘛,十八岁就反党……”刘俊用猫儿嘻弄老鼠的神情斜眼看着我,“……只有好好改造,才有你的出路……”

我狂吼一声,想扑过去,但刚一挪步,就重重摔倒下去……

这天傍晚,我就端着这种不无炫耀的姿态,扛着铁锹,昂首挺胸地走在队列前面。她在最后押着“多事先生”,不时叫喊走慢点,等一等。我站在路边,仰着脸,以一种凌驾.于她之上的眼光睥睨着她,我恍惚看到她在我旁边显出了软弱、慌乱的表情。她没有再敢呵叱我,我反而发开了牢骚:“走快点嘛!干了一天了,肚子也饿了。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。”“好,好,咱们快走,快走……”

回到牢房,她把锁打开,我们一涌而入,小顺子从炕上跳下来。

陕吃饭,快吃饭!今天有信。喏,这是李大夫的,这是马力的,这是秦技术员的……喂,乔班长,快给咱们端玉米饼子来妈妈的!我呆在家里肚子都咕咕叫了……”

“小顺子,有我的信没有?”我看着李大夫,老秦等人聚精会神地读着家信,羡慕得几乎嫉妒起来。信都是拆开的,而且不给信封。据说扣下信封要“存档”,统计“牛鬼蛇神”在改造期间收到过多少封信,信又是从哪里来的。”喂……先吃饭……”

“到底有我的没有?”

第五章

纯洁的人性在赎偿人类所有的缺陷。

—一歌德《赠克吕格尔》

这几天,她没有理我。她不时用孩子般的赌气的眼神瞪我。有时,完全不必要地对我呵叱陕干,快gan你干活老是磨磨蹭蹭的……”搞得另外几个女战士都有点莫名其妙,因为在九个“犯人”里(小顺子现在干脆躺倒不干了),我干活是最踏实、最卖力的。但是,也许只有我才能听出她的呵叱里有一种并非不友好的调皮的捉弄。每在这个时候,我就装着不理解,用凶狠的眼睛回瞪她。我并不是不愿领受这种友情,不是对她有反感,而是我现在更产生了一种我感情上想得到、而理智上知道根本不可能得到,从而要干脆毁坏掉我想得到的东西的畸形心理。

洪水过去一星期以后,大地就恢复了生机。她甚至比过去更美了。茂密的、苍翠欲滴的绿叶,汁水饱满、纤维坚韧的枝蔓,覆盖了洪水在土地上破坏的痕迹。本来已经黄熟的春小麦是完了,但水稻却顽强地从水面挺立起来。玉米和高粱,有一部分仍可指望收成。阔大修长的叶片,象碧玉似的略略透明的枝干,在带着红斑的、象鲜鱼触须似的须根的支撑下,迎着炎热的夏风摇曳。大自然自己愈合了自己的伤痕。人,不是也有这种能力吗?

干活的时候,她又把我和“多事先生”(“多事先生”啊,你曾听到过多少秘密!)叫到离人们很远的地方修一段车路。

“谢谢你。”我说,“我看见了。也吃了。”

“是你一个人吃的吗?”

“你走吧,”我只是无力地摆动手臂,忘记了她是看押我的,“你走吧,你走……”“现在我看清了,谁是好人,谁是坏人。”她叹息了一声,愁苦地把手放在膝盖上,“别人伤心,他们高兴……你别伤心,以后慢慢会好的。毛主席说‘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。’你救了人,总有好结果的。他们知恩不报,还折腾你,总没有好结果……”我抽动了一下,紧闭上眼睛。在人性的暴烈冲动过去以后,多年来被培养成的驯顺的理念又习惯地控制了我。我觉得她那无视抽象的政治概念,仅凭一种简单的是非观,把人分成好人和坏人的做法是幼稚的。我不敢想象刘俊。他代表的是历史上那么巨大和正确的力量,这种力量是我一直崇敬的对象。现在,好象它越残酷恐怖就越使我痛切地尝到惩罚的滋味,越使我折服,因而也就越使我自怨自艾,悔恨过去。

太阳更酷烈了,树荫慢慢移动了地方。我们俩都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。她仍守在我身边,不顾我的冷淡,繁絮地说:

“我知道你吃不饱,想给你送点吃的。可白天不好拿。我回去给你在窗子下面支个铺。我晚上就从那块破玻璃给你扔进来。你一个人悄悄地吃……”

虽然我并不想吃她的东西,但她这个主意我觉得还是可取。一张大炕睡十个人,夏天挤在一起,闻着浑浊的鼻息、汗气,常常使人不得入眠。再加上“多事先生”的虱子横冲直闯,更搞得人奇痒难熬。中午,她取得刘俊的批准,让小顺子帮我在窗下搭起了铺。铺板就是抬走宋征的那块。当然,现在已经晒干了。

晚上,睡在窗下,清凉的夜风拂着我的脸颊。大恸一场以后,心头好象轻松了一些。悲痛是会随着眼泪溢出去的,如果人类没有泪腺,我想,平均年龄绝不会超过四十岁。但是,摸着身下这个铺板,我对自己是不是能活到三十岁都没有把握。难到这块抬走过宋征的铺板就不会再把我抬出去吗?

“我不是叫你替疯子扛锹,”她押着“多事先生”赶上来,向我羞怯地瞟了一眼,“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
我疑问地望着她。

“我不是……不是我报的,”她语无伦次地说,“是连里报的……那应该是你的功,是你把连长家属救起来的,你应该……”

“噢,原来是这件事。这有什么?领导上把功归于你,我想总有一定的道理。”我说,“你放心,我不会跟你争这个功,我争来功有什么用?”

“你立了功,就能早点出去呀!”她忽然变换成热切的目光和热切的语气,不顾脚下的泥泞,一溜一滑地跟上我的步子,“不是说立功赎罪吗?这个功给你记上,你的罪就赎了一大截子了。你就能早点出来,跟我们一起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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